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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千秋观自在

李尚飞

忻州的事情结束之后,山西的朋友老赵从朔州驱车而来。见面寒暄后,他逸兴遄飞地说:“我带你去看佛光寺吧。”这正合我意。于是,借着飔飔的微风,我们出发,走向那座大山深处的沉淀在心中已久的寺庙。

沿途的路面并不宽阔,两车能够并行的那种,路两边是排列整齐的细而高的白杨,白杨后面是还泛着绿意的灌木。有风吹来,白杨树枯黄的叶子簌簌有声地落下来,衬托得那条路格外幽清,格外寂静。北国秋日这样曲曲折折的路总是引人遐想:它是那样萧疏,那样宁谧,而就是那种景象,却会将你引向你向往的那片圣地。于是,一股淡淡的喜悦和着淡淡的沉静,溢满了整个心胸。

路上,不时会看到一些陈旧的建筑,还会偶尔飘来旁边的小店里刚出炉的饼子的醇香。最终,车一拐,一间低矮而破旧的房屋出现在眼帘,在它的顶部,一个简陋标志显现了出来——“佛光寺”,白色的字体印刻在蓝底的牌子上,被挂在一支瘦俏的竹竿上,迎风晃来一缕悠悠的感喟。上次来五台山,就想看一下,不料机缘不巧,失之交臂,时隔几年,终于有了与它晤对的机会。

前方是飘着薄烟的山峦,眼前是就像远古一般安静的一条路,被两边的白杨夹在中间,使秋天的痕迹纤毫可辨。当年在草地上嬉戏的花朵,当年在阳光下流淌的河水,今天都散发出散淡的风味,迎接着我们的到来。拐了几个弯儿,终于看到了那座藏在深山的寺庙。门前的场地并不大,没有想象中水泥铺就的广场,只有一片沙砾满布的土地。周围有许多高大的树,当地的几个农民,坐在那儿,在他们的面前,摆着鼓鼓的南瓜和朴实的蘑菇。是的,这里鲜有人来,它既不热闹,也不发达。可在山西,往往是这样的地方,与许多厚重的历史相连,也与我们的精神家园相连。

没有其他人,我们缓缓地拾级而上,来到了那堵墙的前方。迈过一座灰砖砌就的门,先是看到一个宁静的院落。山高路远,香火冷落,四周一片冷寂。只有院中的花,干枯地失去了水分,仍然努力地亮着灿灿的红。而就在它们的前方,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石幢,就那么坚挺地站立在没有风的午后,上面,是斑斑驳驳的风霜雨雪赋予的沧桑痕迹。

就是那个石幢,多年以前曾经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看到过。一代才女林徽因,就站在紧靠石幢的梯子上,对它进行测量。我轻轻地怕打扰了它的沉默一样迈过去,不看相关介绍,也知道它建成于大唐乾符年间。它的身子是灰白色的,顶端则是岁月添就的黑色。秋日的天空下,明艳的阳光中,似乎仍然飘荡着发现它的人们的兴奋气息。

“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但这座现在举世闻名的寺庙的发现,却是历尽波折的。还是上世纪30年代,立志研究建筑这“凝动的音乐,永恒的艺术”的梁思成和他的同事们历尽波折四处考察,发现建造最早的古建筑也只限于宋辽时期,而寻找一座唐代木结构建筑,以破解它的营造法式,纵然梦寐以求,却百寻不见。从而成为一个多年解不开的心结。

就在这个时候,日本学者提出了一个论调:中国本土已经没有唐代建筑遗存了。而他们更是大言炎炎地说:“研究广大之中国,不论艺术,不论历史,以日本人当之皆较适当。”国土被侵略,文化被歧视,梁思成等人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迫切找到一座唐代建筑之必要。

因缘巧合,1937年,梁思成在北京图书馆保存的一本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拍摄的《敦煌研究图录》中,发现了一幅名为“五台山图”的壁画。壁画上,赫然出现标有“大佛光之寺”字样的寺院。梁思成怦然心动。此前,他们已经在北中国实地考察了137个县市,1823座古建筑,均无发现,而这座寺院看去地处五台山之外,那儿四面丛山,位置偏僻,香客稀少,只要不遭遇战火或自然灾害,保存下来的可能性应该是极大的。

于是,这年6月,正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之时,梁思成、林徽因和营造学社同仁一行四人,迤逦到得五台县城后,折而北行。当时交通极不发达,他们骑着骡子,沿着陡峻的山路迂回前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热望。

今天我来时,山势崎岖,林木错杂,路途僻静,山谷清幽,当时他们面临的景象,肯定更显得原始而朴野。那天黄昏时分,当彩霞笼在太行山麓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那缕千年不变的佛光,开始可能还忐忑不安,等到瞻仰大殿确切地相信它就是一个唐构实证的时候,那份咨嗟和惊喜将所有的辛劳和疲惫一扫而空。以至于当我的视线从石幢上移过,看到前方台阶上被绿树掩映的雄伟壮观的东大殿时,仍能从丝丝缕缕倾泻下来的暖阳中感受到浮漾于其间的跃动的欣悦。

那天天气晴好,落日的余晖从山那边漫过来,为大殿增添了一份洗去尘埃露真容的喜庆。林徽因提议大家庆祝一番。他们脸上的笑意似乎就被印刻在这方空气中,我轻轻伸出手指一触,便有一股暖流汩汩地涌了上来:整个国家满目疮痍,破败不堪,又加上兵荒马乱,匪盗横行,他们吃苦受累是为了什么?一旦碰及这个问题,这块地方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佛光寺的东西向为中轴线,自西向东入山门,有三层院落,一层比一层高,呈梯田状上升。缓缓而登,到了一处平台,需要穿过一个被大树覆盖的幽暗门洞,门洞里的台阶极陡,腿又不好,只能扶着旁边的扶手慢慢攀登。想到这么浩大的工程,当初修建,没有什么先进的手段,全靠人力,那不但要靠体力,还要靠一种精神,不由得感慨不已。从门洞甫一出来,便是引得梁思成他们激动万分的渊渟岳峙、宏敞轩丽的东大殿了。

午后的阳光,从天空斜照下来,映在红色的墙面上,也映在同色的那扇大门上。那种红,是经过风雨剥蚀的暗红,木柱、木板上细小的裂缝,都像一首远古的歌调,诉说着日出日落的苍凉。据说这扇门,也是唐代遗物,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木构大门,这么说来,它已经在这寂静的山里开合一千一百多年了。我读唐诗,看唐史,品唐人,不论怎样,似乎都隔了一层。当今天看到这扇门的时候,竟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它的材料,留着唐代的温度;它的作工,流着唐代的汗水;它的声响,曾进入过唐人的耳鼓;它的厚重,曾引起过唐人的注目。那里的门槛颇高,我就跨在门槛上,轻轻地抚摸着它,犹如聆听着千年时光的吟唱,蓦然思接千载,心游万仞。

跨过门槛,是一块平整的泥土地面,那份干燥与潮意混杂着的感觉,从足心悄然地渗入肌肤。仰首一望,便是梁思成他们为之欣喜的古法叉手的宏伟屋架,离地两丈多高,光线不足,当年他们看不清楚,今天我也看不清楚。只好求助于守在门口的那个朴实的山西农民:哪里还保存着唐代的墨迹呢?他马上从门外的凳子上站了起来,进到里面,热情地指给我看。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只看到梁间隐隐绰绰的字样。

我就默默地站在那儿,打量着四周。似乎隔着岁月的烟云,看到梁思成他们忙碌的身影。当时这里蝙蝠纷飞,秽臭难闻,尘埃满布,臭虫纷飞,他们就爬上爬下地测量,辨识,考证,而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惊喜。我从那些场面壮阔、气势恢宏的塑像中寻找着一个影子,于或身体丰满,或衣纹流畅,或威猛雄健,或怒目圆睁的塑像中,终于看到一个面貌丰润、袖手趺坐的女性雕像,那就是这座佛堂的捐建者“女弟子宁公遇”了。林徽因曾与她有一张合影,而她深情的感叹,则悠然从心底浮起:“我真想在这里也为自己塑一个雕像,让自己陪伴这位虔诚的唐代大德仕女,在这肃穆中盘腿坐上一千年。”

从大殿出来,再一次看了一眼那硕大的牌匾、粗壮的檐柱和简洁的窗户,我慢慢地倚墙而走,绕到了它的后面。紧靠着大殿后墙,就是高耸的太行山石壁,石壁还残留着自然造山过程中的纵横交错的痕迹,每一个鬼斧神工的缝隙都斑驳陆离地呈现在阳光之下。而山壁上则长满了绿色的植物。这片景象,大概古今如此。苍茫中有着柔媚,浩瀚中有着旖旎。而那山峦,巍然蔚然,就静静地看着这个寺庙,也让倏忽而逝的人们静静地看着它。就在这时,我恍惚觉得亘古缩为一瞬。只有这寺庙背后的花,年年开着惊心动魄的艳丽,在没有经声,也没有钟声的日子里吐露着芬芳。

我想,很久以后我仍会记得,在那年,我曾探访过一座寂寂的千年古寺,在太行山的崖壁下。我的手,在那堵红墙上摸到了唐代的脉搏。太行山的纹路,当是亿万年前了,一千多年来,陆续有人看到过它,而今天,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员。等以后的以后,还会有人看到它。那个“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的帝王早已化为黄土,而他在位时修建的寺庙却还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似乎就是这种况味。

打量了一番大殿斜后方的宋代祖师塔之后,我回到前方。站在三层高的土台上,远处的太行山连绵起伏,尽收眼底。时值深秋,它们呈现出一片大气磅礴的苍茫。而最令我钟情的,则是门前的两棵油松,顶如伞盖,枝条下垂,树身皲裂,每一片都像一首羁旅行役诗。这两棵树,已经在风霜雨雪中伫立千载了。记得钱穆曾经说过,以前的僧人,种的不是马上开花的植物,种的是他注定看不到而可以茂盛千年的松柏。他们的眼光不在当下,而在将来。修建这座寺院的人们应该是这样想的,梁思成他们也应该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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