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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节话《寒食帖》

寒食节其实与清明节是不同的节气,一般在清明的前一天。在这天,写些文字,表达对苏轼《寒食帖》的景仰之情,别有一番雅趣。

前一阵子,因疫情被围困在四堵墙中,无法外出欣赏这草长莺飞、杏雨梨云、桃红柳绿的美好春光,囚在单位,没有书读,也没有法帖可学,每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无聊透顶,幸好我带了电脑,每日上网浏览信息,写字读帖,一解相思之苦。

鬼使神差地,我迷上了苏轼的《寒食帖》。

趴在电脑跟前,我将《寒食帖》的字逐个放大,仔细地研读、揣摩、体会。或许,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寒食节夜晚,四十六岁的苏轼提笔挥就这幅法帖的时候,不会想到,九百四十年后,一个一直崇拜他、迷恋他的小迷弟,囚在一个陋室里,就着混暗的灯光,迷离着浑浊的眼睛,贪婪的欣赏着这幅被誉为“天下第三行帖”,从容地、细致地观察这位被林语堂先生誉为“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的横竖撇捺、提笔按笔,体会它的疏疏密密、浓浓淡淡,揣摩他惆怅孤独、苍凉多情的人生心境。

一篇法帖,因得了苏轼的题诗和名号而名扬天下,拥有了不朽的力量,流传了九个多世纪,而书写它的时候,或许只用了十分钟,或者更短。

原因无他,因为,写《寒食帖》的时候,苏轼四十六岁。而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刚摸上五十岁的门槛,也算苏轼的“同龄人”。然而,我的五十岁和苏轼的四十六岁,隔着月落星沉、地老天荒。

苏轼四十六岁的时候,刚迎来他的“至暗时刻”。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一个自小被誉为神童,沿着所有文人梦想的道路按部就班的读书、考试、做官的书生,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遭遇牢狱之灾,更不会想到,起点很高又名满天下,深得神宗皇帝信任,“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的苏轼,此后人生的大半时光,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贬谪的路上,而让他遭受如此磨难的,就是这位被赞为“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的神宗皇帝。

历史,从来都充满了波谲云诡,变幻莫测。

坦率地说,宋神宗,这位大宋王朝的第六位皇帝,相貌不凡,敏而好学,自小便“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所以立志要“雪数世之耻”。其父英宗皇帝在位时,王安石的变法理论在社会上便广为流传,影响很大。神宗在被立为皇太子的时候,便对法家“富国强兵”之术颇感兴趣;还读过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对王安石的治国理政思想非常赞赏。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神宗即位。但他面临的是一个烂摊子:官僚臃肿,政费繁多,军费开支庞大,加上每年赠送辽和西夏的大量岁币,大宋王朝财政年年亏空。同时,由于豪强兼并、高利贷盘剥和赋税徭役的加重,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于是他对太祖、太宗皇帝所制定的“祖宗之法”产生了怀疑,深信变法才是唯一的出路。

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王安石受命入京,与神宗深谈,和盘托出了他关于政治、财政、经济以及军事上的改革谋略。神宗听完了之后,感觉王安石就是那个能与自己成就大业的“天降之才”,而王安石也被神宗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的远大抱负所折服,君臣二人为了共同的理想和信念走到了一起,轰轰烈烈的变法开始了。

新法一出台,朝野哗然,指责和谩骂声一片,说王安石“变祖宗法度”,“以富国强兵之术,启迪上心,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神宗不为所动,对所有反对新法的官员,要么请辞,要么遭贬,总之,为了新法,他不惜大动干戈,得罪群臣,这里面包括赏识苏轼的师友欧阳修、富弼、文彦博等人,一时朝野旧雨凋零。

起初,苏轼还认为新法有可取之处,但在如何改革的具体问题上与王安石产生分歧,对变法做了全面批评,并在给神宗皇帝的奏折中写道:“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这下可惹恼了王安石。

王安石让御史谢景在神宗皇帝面前奏了一本,陈说苏轼的种种过失。苏轼看情况不妙,于是自请外放,被授为杭州通判,后又任密州知州、徐州知州等职,开始了第一次外放。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三月,四十三岁的苏轼由徐州调任太湖之滨的湖州继续担任知州。到任后,依据宋朝官员迁徙的惯例,他给皇帝上了道奏折《湖州谢上表》,无非是尽管过去自己并无太多的政绩,但是感谢皇恩浩荡,仍然以此美缺相赐。这本是篇依例的应景文章,然而,生性执拗的苏轼却在这篇谢恩表中不合时宜地发了几句牢骚,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几句牢骚,却几乎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也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就是这几句,彻底惹恼了变法派。据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的论述,“新进”这个词在当时的语境下其实是有所指的,主要指的是追随王安石变法而得到突然升迁的那些无能后辈。这下子苏轼的麻烦来了,一群官员马上站了出来在神宗面前弹劾他,对他进行“群殴”,这其中,既有监察御史舒亶、国子博士李宜之、御试中丞李定等王安石的铁杆,也有在中国科技史上赫赫有名的科学家沈括等,可以说,变法派打定主意要扳倒苏轼,即便是宋神宗再想保护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刚开始的时候,苏轼还很不在意,并且还跟周围的人开玩笑说:“今后不愁我的诗皇上看不到了。”然而,随着弹劾他的人越来越多,事态的发展日趋严重,这时苏轼有点害怕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苏轼还是被下了大狱,被通宵达旦的刑讯逼供。在等待最后判决的时候,其子苏迈每天去监狱给他送饭。由于父子不能见面,所以早在暗中约好: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一日,苏迈因银钱用尽,需出京去借,便将为苏轼送饭一事委托朋友代劳,却忘记告诉朋友暗中约定之事。偏巧那个朋友那天送饭时,给苏轼送去了一条熏鱼。苏轼一见大惊,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极度悲伤之心,为弟苏辙写下诀别诗两首,交给狱卒,托其转交给弟弟苏辙。其中一首写到:“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这活脱脱的是生死别离啊。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后来,在曹太后、苏辙以及王安礼等人的劝说下,神宗皇帝赦免了苏轼,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其贬谪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职位相当于今天的县武装部副部长,无“签单权”,这才逃过了一劫。

初到黄州的苏轼,人生很低落,居无定所,住在黄州东南的定慧院,生活很困难,黄州知州很同情他,就把黄州东门外的一处小山坡交给苏轼耕种。苏轼非常勤劳,一天到晚在地里忙乎,这才解决了家人的吃饭问题。因这处山坡位于城东,苏轼想给自己起一个名号,干脆就叫苏东坡吧。你没看错,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苏东坡,“东坡”二字这么来的。

方从囹圄中脱身,苏轼对于人生有着更多的感悟,失去尘世间的浮华,得到的却是心灵的净化。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那年寒食节,苏轼有感而发,写了两首五言诗:

其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偸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能看得出来,这两首是在满怀悲凉的心境下写的,尽管娓娓道来,还是充满了清苦苍凉。自己才气十足却无用武之地,心中难免低落消沉,而且生存环境非常恶劣,不仅吃得寒酸,甚至连一把烧火的干柴火都没有,表达出苏轼时运不济谪居黄州的灰暗烦闷的心境。

坦率地说,从诗文的角度来看,这两首诗并不算上乘之作,可以说比较平庸,然而,当用书法艺术表现出来的时候,那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酿造出来的悲凉意境,遂使《黄州寒食诗帖》成为千古名作。

应该说,苏轼对于寒食节的来历肯定是清楚的,介子推当年面对公子重耳的威逼利诱,选择与母而归,不惜被火焚死,留下一段佳话。而此时的他也面临着“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的两难,尽管这种难不可与介子推同日而语,但面对着“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的窘境,他明白,自己的大好年华已经过去,政治上的春天也一去不复返,想回朝廷,水太深回不去;想回老家,老家又在万里之遥,所以他哀叹“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这对一个人到中年的苏轼来说的确有些残酷。他的内心跌落到冰点,只能绝望地说:“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表现在这幅诗帖上,字体前小后大,笔姿从细到粗,墨色始淡终浓,节奏缓起渐快,越写越奔放,如滔滔江河,不可抑制,将自己贬谪黄州后的抑郁失意之情和全部伤感、哀愁,泻于毫端,刚柔相济,以柔寓刚,外韧内强,纤拙适中,寓忧患之意于点画使转之中,但沉郁又不失旷达,给人以巨大的情感和视觉冲击力。

据说,这篇诗帖完成后,第一个欣赏的是他的朋友和学生黄庭坚。黄庭坚看后,有感于苏轼的遭遇,在卷后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 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意思是这件书法作品有颜真卿、杨凝式和李建中的笔意,如果让苏轼再写一遍,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效果了。他怕将来苏轼看到他的题跋会不高兴,于是又写道这是自己“于无佛处称尊”。

其实,书画对于苏轼来说,完全是无心插柳。他曾自言:“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又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然而,就是这样的率性而作,却成了中国书坛的一段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这篇作品自诞生之日起,就像苏轼的身世一样,历经磨难。在元代,由于蒙古皇帝深受汉文化影响,对苏轼的这件作品很喜欢,收藏在内府,成为国家重器。后来,在战乱中,这篇诗帖流落民间,开始了颠沛流离的命运。到清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对传统文化很是喜爱,广搜天下书画,于是《寒食帖》又被官府收藏。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寒食帖》未能幸免,如见在卷首处乾隆御笔“雪堂余韵”的地方能明显看出火烧的痕迹。清末,《寒食帖》被收藏家颜世清以六千元购得,后又以六万元卖给了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从此《寒食帖》东渡日本流落海外,伴随着它的又是接二连三的磨难。1923年,日本关东发生了大地震,由于日本的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所以地震引发了大火。菊池惺堂的家也被大火包围,眼看自己的藏品就要被毁,菊池惺堂奋勇冲进大火抢救出《寒食帖》和北宋《溪山兰若图》和南宋《潇湘卧游图》。在二战期间,盟军轰炸东京,也许是苍天有眼,《寒食帖》逃过一劫,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二战结束后,时任外交部长的王世杰得知《寒食帖》在日本,由于他也喜欢收藏书画,于是叮嘱友人重金收购了《寒食帖》,并在自己去世的时候,嘱咐儿子将《寒食帖》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这才让它结束了跌宕的命运。

历代书法家对这篇诗帖的评论很高,明代书画家董其昌曾说:“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馀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董其昌观并题。”乾隆皇帝曾评价道:“东坡书。豪宕秀逸。为颜杨以后一人。此卷乃谪黄州日所书。後有山谷跋。倾倒已极。”正是因为有历代书家的赏誉,世人遂将《寒食帖》与东晋王羲之《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祭侄稿》合称为“天下三大行书”,或单称《寒食帖》为“天下第三行书。”更有人将“天下三大行书”进行对比细分:“《兰亭序》是文人雅士的风格;《祭侄帖》是至哲贤达的风格;《寒食帖》是学士才子的风格。”这种说法不是非常准确,但也很有趣。

谁也未曾料到,当年苏大学士在寒食节寄怀,哀叹自己空庖、寒菜、破灶、湿苇的贫苦生活,感叹现实中的自己报国无门的无心之作,却成就了中国书坛的一段传奇。

当九百四十年后的寒食节来临的时候,我再一次端详这篇诗帖,又何尝不是端详自己年过半百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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