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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北路茫茫——王清惠和她的诗词

1288年的春天,在风雪弥漫的大都,还有一双黯淡的眼眸,就那么在铅云低垂、朔风烈烈中内心极度复杂地看着汪元量踏上了去往南国的路途。她就是王清惠。

相比其他宫人,王清惠的身份比较特殊,她是宋度宗的昭仪,姿容美艳那是肯定的,关键她还擅长填词作诗。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正是江南好风景”,南宋都城临安却被元兵攻破,以宋理宗谢后、宋度宗全后为首,带领年仅六岁的宋恭帝赵㬎投降。就在那年三月,已是毫无个人自由的王清惠随着其他三千宫人以俘虏的身份洒泪告别江南北上,从此流寓北方,再也没有归去。

12年后,当汪元量以黄冠道人的身份南归的时候,王清惠也写了一首《送水云归吴》相赠:

朔风猎猎割人面,
万里归人泪如霰。
江南江北路茫茫。
粟酒千锺为君劝。

“朔风烈烈”,是在写当时北地的天气,“割人面”,写人的感受。北风如刀,凛冽难耐。但这一句却还不仅如此,在被掳的十多年里,这些南宋的人民一直遭受着这样的苦难、屈辱,一直被塞北的严寒摧残、霜风吹打,而在送别汪元量的这一天,这种惨况在这次机会的触发下可以说达到了极点。第二句写即将归去的汪元量的表现,他心情极为复杂,泪落如雨。流落多年,一朝得归,汪元量为什么会潸然泪下?是为了那国破家亡的沧海往事?是为了寄身北地的辛酸无奈?是为了独自南归的心愿得偿?是为了告别宫人的永不相见?也许,这些感情都有吧。王清惠一个“霰”的运用简直是神来之笔:北风呼啸,泪刚涌出,已是凝结成珠,写得极为悲伤沉痛。而她在写汪元量的辛酸,又何尝不是在写自己的辛酸?

东南半壁早已沦为敌手,淮河两岸也早已不是宋朝的疆土,遥想当初的京城临安,自己曾在那里度过了最好的岁月,可今天大概也是一片废墟了吧?所以,回首而望,“江南江北路茫茫”,不但在写那路,也在写曾经在那儿生活过、经行过的人,这些人自从归为臣虏,也是茫然不知所归。这一句,将家国之愁和个人飘零交融于一起,读来备感哀痛与怅恨。

应该是感觉过于沉重了,作者轻叹一声,然后勉强自己把离愁别绪和深沉追悼暂时驱除,拿起酒来劝慰汪元量:毕竟此生还能够回归,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能回归也就算不错了,我们这些不能回归的人也就不再如此不堪了。她在劝酒,可却用了“千锺”这样的词语,真可谓饱含深情。

王清惠与汪元量的感情应该是极为不错的,在这首诗前,她有一个小序,说是“水云留金台一纪,琴书相与无虚日”,也就是说汪元量留在北方的十二年中,每天都与她琴书来往。抛开一些人的臆测,他俩的友谊是很深的。“琴书相与”,在流亡塞北的日子里,就不但是一种消遣,也不但是一种娱乐,更多的,则是彼此的慰藉和关怀了。所以,王清惠留下的作品不多,却大多与汪元量有关,比如《捣衣诗呈水云》《秋夜寄水云水月二昆玉》《李陵台和水云韵》,从中都能看出她与汪元量关系的密切。故而,这次送别,王清惠与其他宫人相比,心情就显得格外低落,格外悲切,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王清惠最有名的作品,却不是与汪元量的往还之作,而是一首词——《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这首词作于1276年的三月,当时王清惠作为俘虏随三宫北上,途经北宋的首都汴梁夷山驿站时,既已有长期郁结的屈辱,更加前朝故都引起的黍离之悲,亡国之思勃然而发,不可遏制,于是,她提笔在驿站的墙壁上写了这首词。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皇宫中太液池中的荷花,原来亭亭玉立,姿态美艳,经过风吹雨打后,全然失去了原来的形象和色泽。太液池,指皇宫中的池苑,太液池本是汉代宫中池名,唐代长安大明宫中也有太液池。王清惠在这里显然是以“太液芙蓉”自比:自己原来是美艳绝伦,经过这场巨变,已没有了原来的姿色。这就把自己完全置身于时代战乱的大背景之中,个人的遭际隐射的是国家的破亡。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这是在追忆以前在南宋皇宫中的生活,由“曾记得”领起。“春风雨露”,用花承风露的意思,表示皇恩的浩荡;“玉楼金阙”,则从皇宫的环境着笔,写出了当时的富丽堂皇。“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则写她曾经受到的宠幸,虽然不能说是一枝独秀,压倒群芳,但待遇却与大多数后宫女子迥乎不同,有着倚身君侧的骄宠。这句中的“莲脸”应和前面的“芙蓉”,构思很是巧妙。这种对往事的追述,绝对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有的,却是深深的失落和悲痛。对过往的沉缅和回忆,越发衬托出今天处境的凄凉不堪。荣耀已歇,境遇已变,伸出指尖抚摸往日的温度却只留下深沉的怅惘,中间的原因是什么?就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

于是,最终忽然来了一句“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鼙鼓是古代军中用的小鼓,常用来代指军事行动。唐白居易《长恨歌》中就有“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句子,清代王韬《瀛壖杂志》中也有“拔发骑龙望斾旌,经年鼙鼓未休兵”的句子。鼙鼓后面,一般跟的都是残破、衰落的局面。王清惠的这句词急转直下:忽然的一天,敌兵气势汹汹而至,如此繁华,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元兵的灭宋,自然不是“忽然”的事情,王清惠用这个字眼,一方面出于她的身份——她是一个深居后宫的昭仪,对于前线战事和敌寇的推进不是那么清楚;另一方面则更加突出那种巨大的落差:忽然之间,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命运出现截然不同的转折,从天上落到地上,从皇宫落到江湖,从昭仪落到俘虏。这个承上启下的句子艺术水平极高。“揭天来”,突出了元兵气焰之盛,以泰山压顶之势逼临临安;“繁华歇”宛如撕裂布帛,一声残酷的声音过后,一切尘埃落定。这三个字高度概括,内蕴丰富:往日京城的繁华转眼消逝,往日繁盛的国家转眼告破,往日自己的生活转眼成空。

《易经》中说“云从龙,风从虎”,古代常以“龙虎”喻君臣际会,故而下阕“龙虎散”,指南宋君臣离散,而这种离散也便意味着国家的灭亡。“风云灭”,则指国家政治上地位的失去,也代指国家的灭亡。“千古恨,凭谁说”,这千古遗恨,又凭谁倾诉呢?王清惠词中这一句,用极为沉痛的笔调强调了王朝消亡的幻灭感:没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没有什么是可以借助的,只有一种怨恨千古流荡,却无人力可以挽回;人在历史巨变面前充满了一种无力感。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面对失落的江山,不能不痛,就像杜鹃那样哭泣,血泪沾襟。“山河百二”来自《史记·高祖本纪》:“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王清惠用来指代宋代江山。这就是前一句“千古恨”的具象化。恨的就是山河被铁骑践踏蹂躏,恨的就是山河沦落异族之手。这种悲苦让人不堪忍受,椎心泣血,经过前面的蓄势,到了这里,爱国热情可以说是喷涌而出。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这一句从凭吊和哀痛中回到了自身:在被押送前往北国的路途中,暂时地休息于驿站,晚上做梦,梦到的也是近来经历的尘土飞扬的情景,而人由于痛苦不安,就往往从那样的梦中惊醒过来。到了黎明时分,车辆继续前行,而那悬在关山上空的月亮就撒着清冷的寒光。由国家而个人,命运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只因“龙虎散,风云灭”,所以和众多宫人一起,落得个身为俘虏而辗转千里的结局。她们是饥寒交迫,心情压抑,晓行夜宿,就那么随着车辆的行进一步一步地远离故国,翻山越岭,走向未知的命运。迷茫、无助和悲痛、哀愁可想而知。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看到月亮,自然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月中的嫦娥啊,你能允许我追随着你,去过那种同圆缺的生活吗?这是王清惠感情抒发过后回到现实的理性思考,而这个思考却注定是没有答案的,面对眼前的惨况,面对失去了选择权利的现状,她备感孤独,只有呆呆地看着月亮,似在倾吐,似在祈求,又似在寻找一种虚无的慰安。

这首词艺术水平极高,它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严丝合缝地联系在一起,回忆与现实交织,肯定与疑问杂糅,有悲痛,有惋惜,有惊惧,有惶惑,作者站在自己的身份立场上凭吊破灭的国家,感情强烈,读来字字是血。

正因为其高超,所以直接引发了当时文天祥、汪元量、邓光荐等人的共鸣,他们都以同一种词牌填词相和,“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文天祥)、“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汪元量)、“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无一不显得悲歌慷慨,痛彻心扉。千载以下读来,犹有黑风吹雨之感。

在国破家亡、去国怀乡的日子里,王清惠哭过,痛过,哀过,愁过,在忽然的那么一天,当所有的往事都成为云烟不可凭借之后,当所有的伤痛都结成疮疤不可触碰之后,她就那么带着一丝千回百转的哀怨,毅然地挽起发髻,出家成了一名道号为冲华的道姑,并最终披着那件掩盖了她的绝代风华的道袍客死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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